歲月是一條滔滔不息的河流，永無止境地流向遠方，就算是最強大的神明，也無法使它永久的停駐。於是，人世無數的悲歡離合，痛苦惆悵都由此而來。雙成回頭，昔日高大健壯的父親佝僂了下來，他頭頂爬上了許多白發，他的臉頰布上了皺紋，他仍穿著短褐，可露出的手臂卻再不覆年輕時的強壯有力，肌肉漸漸萎縮起來。

這也不奇怪，雙成默算了一下，原來，他已經五十多歲了了。你怎麽能指望一個快六十歲的垂垂老者，還如年輕時一樣健康呢，人都是會老的，老了之後，緊隨而來的就死亡。

董大郎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這邊模糊的人影，多年以來的默默流淚，使得他的視力比尋常老人衰退得更厲害。父女之間的天性讓他莫名激動，可這麽多年等待，他又開始惶恐。

他慢慢踱步上前，試探性道：“你、你是……”

雙成此時再也忍不住了，她飛快沖進他的懷裏，緊緊抱住他，在他耳畔嗚咽道：“是我，爹，是我。”

就像星星落到他的眼眶，董大郎的眼睛被瞬間點亮了，他回抱住女兒，一時竟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圍觀的小夥子們見狀也是莫名感動。

“董大叔應該是第一次見孫女吧。”

“哎呀，別哭了，哭了傷身，還是先回家慢慢說話吧。”

“是啊，是啊。”

孫女……這一句話將董大郎從相逢的狂喜之中拖入冰冷的現實。他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：“正是這個理，那我就先告辭了。”

一路好心的鄉親們紛紛祝賀他們“祖孫重逢”。雙成此時已然心如刀絞，眼淚就似泉水一般，汩汩流下。劉家小院依舊狹窄整潔，卻少了些生氣。這裏唯一的孩子沈香也踏上了去遠方的路途，他一走就是數載。劉彥昌今年也有四十多歲了，兩個老爺子呆在家中，除了一日三餐糊口，做得最多的事，就是回憶與期待。

見到雙成，劉彥昌也是欣喜不已。可在欣喜過後，他還是帶些憂心問道：“大妞，你這麽些年有聽到過沈香的消息嗎？”

雙成垂下眼簾，再擡頭時已是笑容滿面道：“當然聽說過，沈香已經拜在一個法力無邊的仙人門下潛心修行，楊表哥前些日子還去探望過他，說他天賦極高，學得很快，過不了多少日子，就可以出師了。”

劉彥昌喜得嘴都要合不攏了，笑了半晌之後，他又嘆道：“如果能成仙了道，救出三娘最好，如果實在不行，其實也不必勉強。他娘和我生命的延續就是沈香，只要他好好的，我們怎麽樣，都無所謂。”

董大郎在一旁默默地點頭，問雙成道：“大妞，你這些年，過得好嗎，有沒有遇到什麽危險，有人欺負你嗎？”

七年，她整整七年沒有來見過父親一面，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人間老去。可在相逢之後，他沒有一句責怪，唯一擔心地就是她的安危。

雙成的指甲已然嵌入血肉中，殷紅的鮮血緩緩滴在地上。她笑得燦如春華：“我可是在天庭，怎麽會過得不好呢。爹，你呢，你還好嗎？”

董大郎寬慰地笑了笑：“爹可是住在熟悉又安全的人間，你都過得好，爹又怎麽會差。”

他默了默，小心翼翼道：“那你娘呢，她好嗎？她一定過得也不錯，那畢竟是她生長的地方，這貧瘠的人間，太委屈她了。”

雙成的心重重抽痛了一下，她像喪家之犬一般從天庭逃竄下來，她錯過了與父親相伴的寶貴光陰，到頭來卻一事無成。爹爹顯然已經放棄了。

他小心翼翼地試探，眉宇間藏著哀婉，他也明白，今生怕是再沒有與摯愛的妻子相會的機會。即便這樣，他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思念，可又怕傷害他無用的女兒，所以以輕快的語氣，問出這樣一句話來。

雙成深吸一口氣，她粲然一笑：“爹，實話告訴你吧，我這次下凡，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。”

董大郎一楞：“好消息？”

“對，還是天一樣大的好消息。”雙成緊緊握住他的手，眉梢眼角都是笑意，“我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了，我與截闡兩教都達成聯盟，成功使得眾多女子上天，擔任神職，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？”

董大郎也被這輕快的語氣感染：“這是，女子地位在提升啊。”

“沒錯！”雙成喜道，“地位的提升，就意味個人自由的增加。過不了幾天，我就要向玉帝進言，既然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，那麽對於個人自由方面，也應該放松。我會想盡辦法逼他松口，接著再去找娘娘求情，娘一定會被赦免的！”

驚喜來得太突然了，董大郎激動道：“真的嗎？真的嗎？”

雙成重重地點頭：“當然是真的，您看！”

她拿出那把流黃揮精劍，對董大郎道：“娘娘可信任喜歡我了，這把寶劍是權力的象征，有它在手，可以指揮天界十萬玉女。”

董大郎和劉彥昌敬畏地看著這把寶劍。董大郎幾乎喜極而泣：“太好了，我還以為……爹應該相信我女兒的能力的，娘子有救了，娘娘和她畢竟是親母女，怎麽會坐視不管呢？”

雙成眼角濕潤，笑盈盈地看著父親。

董大郎笑了半晌，忽然回過神來，一敲腦袋：“瞧我這記性，你一定肚子餓了吧，爹給你做飯吃。你想吃什麽？”

雙成的雙目透過重重屋舍，看到了河畔那一片雪白的槐花，依稀是舊時模樣。她沒有說自己早已不需要人間的飲食，只是笑答道：“那就吃槐花飯吧。”

董大郎一楞，他的眼角也滑落一串晶瑩，抽了抽鼻子道：“槐花飯好，就吃槐花飯。”

雙成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她爹做飯。董大郎蹲下燒火之後，緩緩起身，瞇著眼睛慢慢挑揀槐花，接著加入粉面拌勻。他嘴裏念念有詞：“醋加了，醬油加了，對了，辣椒得多加些，閨女喜歡吃辣，還有什麽沒加來著？”

他撓撓頭，一時有些茫然，雙成的手緊緊抓著裙子，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甜一些，愉快一些：“爹，你怎麽老是忘，還有鹽啊。”

董大郎恍然大悟：“哎呀，人老了，就是不中用了。”

這話他多年說習慣了，一出口才回過神，當即就有些後悔，他忙補救道：“雖然大事上清楚明白，可是小事上就有些糊塗。不過，爹這些年一直在好生養護身體呢，我看活到一百歲都沒有問題。明天我就和劉老弟一起去賣風箏，多攢些錢，給你娘買衣裳用具，等她回來用。”

本是一句寬慰女兒的話，可仔細一想，確實需要啊。董大郎將槐花放進屜鍋中，開始滿懷期望地計劃將來。聽女兒的話，他和娘子至少還有七八年的時光可以相守，他必須得讓她過上好生活。

“她最喜歡紫色的衣裳，胭脂也偏好紫茉莉的，還有鞋子，你娘的腳是五寸大。爹沒記錯吧？”

雙成笑著點頭：“沒錯，一點兒也沒錯。”

“她還特別喜歡吃糖，哎呀，不知道這裏有沒有那種花生糖賣，不過也沒關系，爹可以學著自己做。明天我就挖了一個荷塘，養幾尾魚，這裏的魚不好買，還是自己養著方便，你娘可愛吃魚了，特別是懷你的時候，所以你生下來才這麽聰明……”

朝暉之中，狹窄的廚房內，年邁的父親絮絮叨叨地說著，雙成偏著頭，乖乖坐在那裏細聽，一切似乎都和當年一樣，除了爹爹朱顏已改，門口織機不在，她註定要被永遠孤獨地留在世上之外，一切都和當年一模一樣。雙成實在不想打破這樣的安謐寧和的氛圍，可她不得不說：“爹，天上一日，人間一年，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快……”

董大郎笑道：“這正合爹的意，你知道的，你爹就是一個窮莊稼漢，又沒什麽本事，要讓你娘過上好日子，一兩年的時間完全不夠我攢錢的，時間久點兒也好，她回來一定會非常驚喜，對我刮目相看的。”

雙成定定看了他半晌，突然揉揉眼睛，董大郎道：“怎麽了？”

雙成的聲音仍帶著笑意：“沒事，就是柴火灰忽然迷了眼睛了。”

董大郎道：“那你快出去。出去等吧，飯好了，爹就叫你。”

雙成此時沒有推辭，她言笑晏晏地出了門，當那一道木門合上之後，笑意立刻消失殆盡，她蹲在墻角，捂著嘴哭得像一個三歲的孩子。

一聲嘆息在她頭頂響起，她愕然擡頭，陸壓半跪下來，緊緊地抱住她：“沒事的，一定會沒事的，我在這兒陪著你呢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寫得太心酸了，沒有開心的小劇場了┭┮﹏┭┮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